预制菜大讨论
9月10日,罗永浩在微博发文,称自己在西贝用餐后发现“几乎全都是预制菜”,且价格昂贵,用餐体验“恶心”,并呼吁立法强制餐馆注明是否使用预制菜。
第二天,西贝创始人贾国龙迅速公开否认了指责,强调“根据国家规定,西贝没有一道菜是预制菜”,并称罗永浩的言论损害了品牌商誉,表示一定会起诉。
第三天,罗永浩宣布悬赏10万元征集西贝使用预制菜的证据,当晚,他通过直播展示西贝部分食材包装,指出其含有添加剂且保质期长达18个月,以此质疑其“现做”的说法。西贝则推出了“罗永浩菜单”作为反击,事态进一步升级。
第四天,贾国龙通过网络道歉,表示“顾客虐我千百遍,我待顾客如初恋”,同时称罗永浩为“网络黑社会”,罗永浩反击称自己也是顾客,并没被当初恋看待。
可以看出,罗永浩与西贝的这场纠纷已经脱离了个人、企业之间争论的范畴,已经逐步演变为社会对预制菜接受度的一次大讨论。胖东来、海底捞、老乡鸡、太二、华与华等品牌或主动、或被动的,都已经进入到这场舆论的风暴之中。
和消费者对预制菜一边倒的反感不同,餐饮行业乃至整个商界对预制菜的态度要更加复杂,有的人站到消费者的角度上去反对预制菜,有的人在支持预制菜,有的人在支持餐饮业,有的人在支持贾老板。甚至有些人实际上已经从争论的表象中超脱出来,只是在单纯地共情并支持一个抽象化了的“老板群体”。
事情越发复杂。而于东来那句已经被删掉的话,在争论升级之后却显得更加真诚:“任何事没有完美,感谢西贝、海底捞等品牌企业可以让我找到相对放心可口吃饭的地方。”
01 标准
西贝硬刚罗永浩的第一条就是,据国家规定,西贝使用的不是预制菜——因为是中央厨房制作的。但关键的问题在于,目前国家对预制菜的标准,并不等于老百姓心目中对预制菜的定义。
事实上,中国对预制菜的定义经历了多次调整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对预制菜也缺乏严格监管。
最早的2016-2021年,那时预制菜只是一个宏观的产业概念,是一个值得探索发展的农业方向,并未有细致的产品界定。
到2022年,中国烹饪协会发布的团体标准将预制菜分为四类,即食,即热,即烹,即配。这个定义覆盖面非常广,分类方法比较接近美国的标准。
美国的预制菜被称为3R食品,即“即食、即热、即烹”,是“家庭替代餐”,旨在为家庭提供一种外部制作、家中消费的饮食解决方案,以尽量减少家庭备餐的时间和工作量。
监管方面,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(FDA)对预制菜进行各项规定,要求其符合食品添加剂标准、提供食品安全测试报告(包括微生物、农药残留、重金属等)、生产工艺需符合良好生产规范(GMP),并执行HACCP体系以确保安全。
但2022时的中国对预制菜的监管处于起步阶段,不少细则还尚未完善。就连“预制菜标准”也只是行业协会的分类,同时还可以执行地方标准、团体标准、企业标准,说当时不存在某个严格、统一的标准并不为过。
到了2023年,预制菜被写入中央一号文件,明确要求“提升净菜、中央厨房等产业标准化和规范化水平,培育发展预制菜产业”。这意味着发展预制菜产业正式成为了国家推动乡村振兴、促进农业产业化的重要举措。
既然预制菜产业要发展,那就要解决过去预制菜定义宽泛,导致的监管对象不清、措施难以精准落地等问题。所以去年市场监管总局等六部门联合印发了《关于加强预制菜食品安全监管促进产业高质量发展的通知》。
《通知》中对预制菜的定义是这样明确的:
以一种或多种食用农产品及其制品为原料,使用或不使用调味料等辅料,不添加防腐剂,经工业化预加工(如搅拌、腌制、滚揉、成型、炒、炸、烤、煮、蒸等)制成,加热或熟制后方可食用的预包装菜肴。
这其中最大的意义在于,用“排除法”给预制菜划下了清晰的界线。按照这样的规定,经由各地中央厨房制作的菜肴,仅经清洗、去皮、分切等简单加工的净菜,速冻面米食品、馒头、糕点、面包、披萨等,都不属于预制菜。
恰恰是“中央厨房制作的菜肴不属于预制菜”这一条,引发了巨大争议。一些连锁品牌餐厅可能在市场上主打“新鲜现做”、“传统工艺”等概念,但其实际操作过程中,需要大量依赖(甚至必须依赖)中央厨房配送的预加工半成品。
很多消费者对此难以理解也不愿接受:已调味、预烹制的肉条,保质期长达两年的西兰花,就算是中央厨房制作的,那不也是预制菜吗?
02 科技
防腐剂和长保质期,正是消费者心目中预制菜最大的雷点。而上述《通知》里也明确要求了,预制菜不能添加防腐剂。
其实真实的情况是,以目前的科技水平,完全可以在不使用防腐剂的情况下,实现长达数月乃至更长的保质期——只要能杜绝微生物。
高温杀菌,这是长期以来应用最广泛、最有效的方法,主要用于罐头类和软包装类的预制菜。将菜品在121℃以上的无菌环境中烹饪后,立即装入耐高温的包装袋或盒中并抽真空密封,然后送入一个叫“高压杀菌釜”的设备中进行杀菌。
这其实就是“罐头”的制作工艺,只不过包装从铁罐变成了更轻便的蒸煮袋。
急速冷冻是另一种主流形式,我们常买的速冻饺子、包子、小龙虾等都属于这一类。需要将菜品烹饪后迅速冷却,然后通过专业的速冻生产线进行急速冷冻,最后在-18℃的冷链环境下储存、运输和销售。
目前预制菜主要依靠-18℃的冷冻技术来锁鲜和避免使用防腐剂。虽然这是一种有效的物理保鲜方法,但对冷链物流的依赖极高,运输和储存成本也相应增加。
爆炒之类的中餐烹饪工艺,也难以通过工业化设备完美复制,导致预制菜口味与现做菜存在差距,难以满足消费者对口感的高要求。
站在消费者的角度,任何形式的工业加工,都会对食材的营养成分造成一定影响。
只是当我们讨论营养成分损失时,最好还是有一个合理的比较基准和心理预期。毕竟新鲜的蔬菜再冰箱里放上两三天,也会损耗的营养成分。为了节省买菜做饭洗碗的一系列时间,也有人愿意损失一些营养成分。
日本的预制菜行业是个已经经历发展过程的案例。在快节奏、高龄化、独居家庭增多的社会背景下,预制菜所提供的便利性价值被提升到了极高位置。
日本面相公众贩卖的预制菜
同时,日本食品工业一直探索减少加工对营养和风味的负面影响。例如,研发更优化的加热曲线(温度-时间组合)、更好的锁鲜包装、添加功能性营养素进行强化等工艺。
最重要的是,日本为预制菜建立了完善的冷链物流体系,全国冷链覆盖率超过90%。从预制菜生产工厂到配送中心,再到终端销售网点,整个物流链条都处于严格的低温环境中。
中国预制菜行业不仅需要强化冷链基础设施网络建设,还要在保鲜技术、口感复原技术、智能化生产设备等方面加大研发投入。其实,人们在网上调侃的“科技与狠活”,恰恰是预制菜行业健康发展最需要的东西,也是全行业缺乏的东西。
03 利益
即便科技保障跟上了,预制菜在中国的发展仍然会有大量的先天局限。
对消费者来说,选择吃什么不仅是为了果腹,更是一种价值交换和情感体验。当消费者走进一家装修考究、有厨师明档的餐厅,他们所支付的不仅仅是菜品的价格,还包括了对 “手艺”、“锅气”等中餐文化的期待。
老乡鸡在行业中率先标注预制菜
如果商家未明确告知而使用了预制菜,甚至将其作为现做菜品标出高价,就构成了一种信息不对称,甚至是欺骗。来餐厅消费的人会认为自己的核心利益被侵犯了,这与菜品口味是否好、价格是否贵,是两个维度的问题。
如果大量使用了中央厨房预加工、长保质期的食品,又没有事先告知,即便这不是国家标准意义上的预制菜,也会丢失掉消费者的信任。更何况有些餐厅——尤其是那些擅长在商场开店的餐厅,其价格并不便宜。
告知客户使用了预制菜或者中央厨房,这看似简单,但在利益高度分散、从业者数以百万计的中国餐饮业,却是个很复杂的问题。
预制菜不仅仅是一种食材,更是一种商业模式的颠覆和重构。它是一把双刃剑,在带来效率革命的同时,也在迫使整个行业重新思考,餐厅的价值究竟何在。
传统模式下,餐饮的核心竞争力是厨师的手艺、食材的新鲜度,打造好口味菜品的能力。这个模式高度依赖后厨团队,难以规模化复制,也制约了中餐品牌无法像麦当劳、必胜客那样实现全球化连锁,让中餐企业的天花板一直很低。
预制菜或中央厨房模式下,餐饮的核心竞争力变成了供应链的效率、品控的稳定性和运营的可复制性,口味和质量高度统一。虽然口味不一定很好,但在不依赖厨师的情况下,这种模式可以通过规模优势降低成本,并实现快速大规模扩张。
预制菜或中央厨房模式,本质上都是在用食品工业的逻辑重构中餐的生产流程。工业化的过程中,会淘汰那些除了“现炒”之外毫无特色的中餐馆,也会逼迫所有餐饮行业的从业者:“我的不可替代性到底在哪里?”
无论消费者如何抵触,这个产业终究是在不断壮大,并产生了不少强大企业。
海底捞是其中典型的成功案例,它将产品、服务与娱乐、科技、文化结合,不断给消费者带来新鲜感。但对非火锅赛道的更多中餐品牌来说,却很难像海底捞一样,在经营层面和美誉度方面获得同步成功。
就像刚刚“塌房”的西贝,失去美誉度之前,在经营上是相当成功的。
04 写在最后
餐饮业的工业化和资本化问题,不同于其他行业,显示出更清晰的社会属性。
在本轮讨论中,一个隐藏着的社会担忧就在于,在中国,餐饮是吸纳低层级创业与就业的重要产业,是很多人在遭遇就业问题之后的一条退路。
餐饮业如果完全被预制菜背后的工业、资本力量所主导,行业的准入门槛必然会大幅抬高,那些依靠一锅一灶谋生的普通人的生存空间,也会随之被压缩。
如果普通人的传统就业路径一条一条的减少,或者被垄断平台一条一条的控制,那“老板群体”们所期待的那些挥金如土的消费者,又该从哪里增长出来呢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巨潮WAVE”,作者:小卢鱼,编辑:杨旭然,36氪经授权发布。